《一品江山》第七卷 鵲橋仙

第四百八十二章 遲暮美人悲(下)

第七卷 鵲橋仙

第四百八十二章 遲暮美人悲(下)

種種情勢之下,趙禎不得不點頭道:「好吧……」
「大官,大伯也是一片好心。」這下連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,出聲相勸道:「咱們就答應他吧。」
但他也不能貿然去探,因為臣子告病危,皇帝御駕探病,既是無上的殊榮,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壓力——萬一要是皇帝來過後,你又痊癒了,豈不是欺君之罪?這種情況下,做臣子的只有一個選擇,就是一死以全名節。
「官家何必如此。」趙允讓輕聲安慰道:「大宋朝幾十年來政治修明,海晏河清,正是千載難逢的盛世,你無愧於列祖列宗。」
趙禎的腦海中,卻突然浮現出,下午看過的《金匱》,杜太后臨終前,逼迫太祖立太宗為嗣君的場景。
「……」趙禎沉默片刻,搖搖頭道:「讓皇城司先審吧。」
趙禎活動下手腕,想抽出手來,誰知被趙允讓攥得嚴絲合縫,根本不給他掙脫的機會。
趙禎見狀,也不覺心酸,眼睛里也蓄起了兩泡熱淚,緊緊拉著他的手,哽咽著說不出話。一旁的曹皇后等人,自然也陪著掉下淚來。
在中國古代,兄弟間過繼後代,是很正常的事情。為了延續香火,沒有兒子的家庭,會從兒子多的兄弟家裡,過繼一個或幾個男孩。被過繼男孩的親生父母,從此成了他的叔伯、嬸嬸,犧牲不可謂不大。
「哦……」趙禎這下徹底沒了聽戲的興緻,揮揮手,讓戲班子退下,緩緩問道:「在哪兒找到的?」
對方臨死之人,又以親情人倫而論,趙禎竟說不出個「不」字,一時間愣在當場,不知該如何作答。
待李憲退下,趙禎的心情更加灰惡,他感到頭痛欲裂,便讓宮人為自己按摩。按了好一會兒,才昏沉沉的睡去。
胡言兌回道:「老王爺病得不輕呢!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晨昏了。不過神志倒還清醒,他自個說這叫迴光返照,說是臨死前要覲見皇上一面……」
趙禎聞言心裏酸酸道:「老哥哥兒孫滿堂,這福氣煞是讓人艷慕。」
趙家兄弟一面將官家夫婦請入內室,一面趕緊通知老父說:「官家來探視了。」
「寡人來探視兄長,何須多禮?」趙禎說著放下轎簾,轎子徑直抬入了王府。
胡言兌去敲門,裏面應聲道:「關門之後,概不見客!有事明天再來吧。」
「可越是這樣我就越難過……」誰知趙允讓卻一臉凄哀道。
「那就備轎吧,為寡人換微服。」趙禎想一想道:「再叫上皇后。」趙允讓非但是大宋的王爺,還是趙禎的兄長,作為弟弟弟媳,帝后應當一同去見他最後一面。
「老人家臨終心意如何逆?」趙禎萬想不到,自己竟然也面臨同樣的處境。
趙宗懿自然連聲應下,引著官家夫婦的轎子直趨後院,在王府內寢門前落下。
「快傳太醫……」趙禎叫一聲,對趙允讓道:「治病要緊,什麼話待會兒再說。」
「沒是,我已經習慣了。」趙禎搖搖頭,凄然道。
※※※※
「慚愧啊……」趙禎默然,轉個話題道:「老哥哥素來清介孤寒,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,但說無妨,我一定照管。」
「還是今天去吧,我那老哥哥不等人……」趙禎想一想道。
官家的一片苦心,趙允讓豈能體會不到,兩行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。
「何也?」趙禎不解道。
「是。」胡言兌不再多話,為趙禎備轎子,接上同樣換了便裝的曹皇后,在蒼蒼暮色中出了宮。
胡言兌低聲道:「是官家和娘娘來探視老王爺了。」
趙禎是個體貼臣下的細心官家,自然要考慮到這一點,於是他先命胡言兌去探視道:「你去看看,果真不行了,趕緊來告訴我。」
打那之後,趙禎就有些心緒不寧,看了這場戲,更是心有感觸。正在胡思亂想間,忽然見李憲垂手站在那裡,便問道:「有什麼事?」
汝南王府的正門,就開在御街之上,距離宣德門不過一里之遙,須臾便至。
太醫來了,見這樣子,不敢上前。
兩人拉著手,相對垂淚了半晌,趙允讓才哆哆嗦嗦道:「老臣要去見真宗皇帝了,官家可有話要我帶去?」
趙禎無奈,望著躺在床上的趙允讓。趙允讓仍是死魚一樣躺著,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官家,就是不撒手。
趙允讓和趙允弼,是趙禎從小的玩伴,青年時陪太子讀書,壯年時為他管理宗族,雖然是叔伯兄弟,但在趙禎心裏,其實與手足無異。雖然後來因為某些事情,兩人有些生分了,但值此生離死別之際,往日的恩怨早就拋諸腦後,官家心中只剩下滿腔的不舍與心痛。
「兒孫自有兒孫福,老臣沒什麼好擔心的。」趙允讓嘆口氣道:「何況老臣也不孤寒,我雖然愚魯,卻有二十幾個兒子,十幾個孫子,他們平時在我膝前承歡,我病了就爭著在床前侍疾,我死了之後,他們也會逢年過節祭祀我,我還有什麼不滿足?」
這時候,趙允讓的嘴角,開始淌血,顯然到了最後關頭,但他圓睜著雙目,就是不閉上。
「不……」趙允讓艱難的搖頭,他已經說不出話來,兩隻眼卻死死盯著皇帝。
見官家久久不語,趙允讓緊緊握著他的手,哭出聲道:「官家不必考慮我的感受。我有二十多個兒子,少上一兩個算不得什麼。請官家從中找一個你中意的做兒子,讓他陪伴你左右,和你逗逗悶子吧。」
胡言兌為難道:「這會兒出宮的話,宮門落鎖前指定回不來了。」宮門的開閉有無比嚴格的時間限制,連皇帝也必須遵守……當然,趙禎可以讓守門太監開門,但必然會遭到朝臣的責難。
趙允讓說完了,許是由於過分激動,竟劇烈的喘息起來,面如金紙,滿臉汗珠。一隻手卻緊緊抓著趙禎的手不放開。
趙禎不說話了,一些他極力避免去想,卻揮之不去的灰色回憶,湧上心頭。
卻被官家一把按住道:「躺好了,我倆是微服出遊,順便來瞧瞧你。」之所以這樣說,是為防止萬一趙允讓沒死成,而打下伏筆。
趙禎見他這樣子,似乎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候,更加無法拒絕……
「因為官家年已半百,膝下卻仍無子息。」趙允讓定定望著趙禎,流淚道:「見到真宗皇帝,他肯定要問我,為什麼你兒子那麼多,卻讓我兒子孤苦伶仃,你怎麼這麼自私?我實在不敢去見他呀。」
「唉,原先有公主陪著你,所以你不感到孤獨。但現在連慶壽公主都要出嫁了,你身邊的人越來越少,處理國政之餘回到後宮,你能和誰說說話呢?天倫之樂怎麼可以缺失呢?」趙允讓見趙禎面上並無不快,更加放膽道:
中午時,汝南王府的人來稟報,說老王爺趙允讓已經不行了。
裏面登時忙亂起來,過得片刻,中門忽然大開,趙宗懿率領眾兄弟迎出來,大禮參拜道:「老父病重,無法出迎,請官家和娘娘恕罪。」
趙禎剛止住泣,又淚眼漣漣道:「不孝子萬般愧疚,無言以對我父皇……」
「老臣懇請官家,從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過繼吧!」趙允讓說完,緊緊盯著趙禎。他的一乾兒子,也緊張地盯著官家,寢宮裡的氣氛,迅速由傷感轉為緊張。
所以趙允讓這樣說,也不算怪異。
「回大官,皇城司稟報說,劉華找到了,已經帶進宮裡來。」李憲輕聲稟道。
「大相國寺。」李憲回稟道:「這廝居然沒離開京城,而是剃了個光頭,藏在相國寺的禪院里。」
他還記得太祖唱過這樣一句:「老人家臨終心意如何逆?」
趙禎早知道趙允讓病重,但沒想到,竟這麼快就到了大限,心裏十分難過。畢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,要說沒感情那是騙人的。
胡言兌小聲囑咐趙宗懿等人道:「官家今日微服前來探視,傳諭家人不要走漏了風聲。」
趙允讓原先昏昏沉沉躺著,聞言掙扎著讓人扶起來,要下地向趙禎夫婦行禮。
按照胡言兌的指令,府上已經摒退了閑雜人等,只有趙宗懿兄弟幾個隨侍。因為皇后也來了,所以趙宗懿的老婆高氏,還有趙宗實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來……她倆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。
「要不要提審他?」李憲試探著問道。
等趙禎醒來時,天色已經暗下去。他一睜眼,就見胡言兌已經回來了,便問道:「你去瞧得怎麼樣?」
「是。」李憲應道。
到了門前,王府已經大門緊閉,兩盞寫著「汝南郡王府」的大燈籠,在寒風中瑟瑟搖動,顯得頗為凄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