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鵲橋仙
第四百八十三章 物象纖無隱（上）
看著官家在文書上落墨，趙允弼心中暗嘆，兒啊，比起趙宗實他爹，為父實在是太不稱職了……
往小處說，自己才五十歲，怎麼也得有個十幾二十年的陽壽吧？難道這麼早確立儲君？自己一天天的衰老，而儲君卻一日日的強大，怕是用不了幾年，「天聖」、「明道」那樣的日子，又要重臨了吧。
從大里說，作為最了解這個國家的人，他太知道大宋朝，面臨著怎樣複雜而深刻的危機。所謂盛世，不過是塊遮羞布，到遮蓋不住的那天，內外交患一齊爆發出來，就是亡國滅種之日！而那一天，真得不遙遠了……
趙允讓不愧是杜太后的重孫子，辦事一定要板上釘釘、再使勁捶上兩錘才行。他立刻讓人請宗正寺的人進來……得知官家駕臨汝南郡王府，皇室近親全都趕過來，送德高望重的老王爺最後一程。其中自然有宗正寺的幾位首腦。
雖然已經過繼，但趙宗實請求留在府中，為老父送行。趙禎沒有把他帶回去的意思，便和皇後起駕回宮。
「十三……」趙允讓的一顆心，都要跳出胸腔了，他顫聲道：「過來拜見你父皇和母后吧……」
「這孩子至孝，那就算了吧。」趙禎對此根本就沒多大興頭的事，以為誰逼著他當嗎？
更衣盥洗之後，趙禎躺在床上輾轉難眠，他無比清楚今日過繼趙宗實的意義——一欸明日里，翰林學士擬制詔告天下。朝野便知
這一刻，趙禎深深體會到了太祖皇帝的無奈，誰說皇帝就能隨心所欲來著？也有被人牽著鼻子走，沒辦法的時候！
趙禎此刻的心情，簡直糟糕透頂了……在他眼裡，趙承簡扮演了趙普的角色，所有的角色悉數到場，就連自己的老婆也友情客串，目地就是逼他就範。
「不叫隨從。」趙禎搖頭道：「就咱們倆，在院子里隨便走走吧。」
眾兄弟羡慕嫉妒恨地望著趙宗實，雖然早知道他與他們不同，但今日這一拜后，從此便君臣分際、天差地別。不過親兄弟當上皇帝，他們也能混個親王噹噹，總比別人當上要好吧？
「也是。」趙承簡點頭，問道：「府上有沒有欽天監發的曆書？」
於是也不坐轎，也不帶隨從，胡言兌打著個燈籠在前引著，趙禎披著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，把帽子罩了頭，主僕便出了福寧殿。
至於人品學識，趙宗實看上去很像樣子，至少趙禎沒什麼不滿意的。只是真要如此草率，就決定大宋朝的繼承人么？趙禎委實難以放心。
很快，北海郡王，知宗正寺事趙允弼、許國公、同知宗正寺趙承簡便進來。
用袖子擦擦眼眶，胡總管抱著那件大氅轉過身來，輕步走到趙禎背後：「大官伸手吧。」
見他木在那兒，趙允讓著急
趙允讓父子暗暗冷笑，他們處心積慮，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，不一會兒曆書送來，宗正寺的人一查，今天雖然不是個好日子，但「宜進人口」……進人口，就是過繼子女之意。
「唉……」趙禎表情怪異，想擠出一絲笑，卻如何也笑不出來道：「好孩子。」
趙宗實這才爬到父親床前，先給趙允讓磕了三個頭，哭得鼻涕都淌下來了。然後才轉過身去，又給趙禎磕三個頭道：「孩兒，拜見父親……」
這時候，趙允讓已經說不出話來，趙宗懿便代父親道：「官家欲過繼宗實為嗣，請二位叔叔出個文書。」這也算合情合理，因為按照宗法，過繼子嗣的，要雙方父親在宗祠簽字畫押。趙允讓現在狀況，自然無法去宗祠，把宗正寺的人請來，也是一樣的。
趙禎輾轉難眠，躺著都難受，索性起身下地。
「那就十三吧。」高滔滔和她母親曹氏，早就用迷魂湯把曹皇后灌住。何況對曹后而言，趙宗實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，又是她的外甥女婿，親上加親，總比別人要靠譜許多：「這孩子秉性良善，和我們夫妻又有感情……」
回到宮裡已是深夜，皇後去坤寧殿，趙禎回福寧殿，兩人並不住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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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外面更深露重，當心著了寒氣。」胡言兌擔憂道。
胡言兌見官家今夜像烙煎餅一樣翻來覆去
「你當還是從前啊？」趙禎不在意地笑道：「現在狄漢臣，把這皇宮經營的固若金湯，沒什麼好擔心的。」
然而趙允讓已經把他的性格摸透了。趙禎在士大夫不遺餘力的教育下，養成了溫良恭儉讓的性格，說白了，就是寧肯委屈了自己，也不會當面給人難看，尤其對一個將死之人。
但老父行將就木，他要是一口答應，毫無障礙的拋棄舊爹換新爹，又跟畜生有什麼兩樣？他倒不介意自己變成畜生，可讓天下人如何評說？
趙禎沒有否認，兩人便趕緊寫過繼文書……這是宗正寺的日常業務，自然揮筆立就，然後端在托盤中，先給趙允讓籤押。
是的，趙宗實已經以未來皇帝的標準要求自己了……
「娘娘怎麼看？」趙允讓望向曹皇后。
然而趙宗實的反應，卻出乎人們的意料，他沒有大家想象中的狂喜，那張憔悴的臉上，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——只見他目光獃滯、神情僵硬，一片茫然地看著自己現在的父親和未來的父親。要問他和一截木頭有什麼區別的話，就是眼窩子里還有兩泡淚水。
「不行！」趙允讓竟急得坐起來，拍著床沿怒吼道：「孽畜，你要氣死我么！快過來！」
「這……」胡言兌為難道：「大官的安全要緊。」
「呃……
見趙禎終於點頭，趙允讓那張死氣縈繞的面孔，竟倏地散發出光彩來。
其實趙宗實的心情不難理解……現在的父親用生命給他換了個爹，這是兩代人的夙願，容不得自己不答應。不答應，你就老老實實守孝三年，看趙宗績他們建功邀寵去吧，等你服闋復出，連黃花菜也涼了。
趙允弼已經聽兒子說了，是以並不驚慌。反倒與此事沒什麼瓜葛的趙承簡，驚得合不攏嘴道：「是么？」
趙宗實身邊的趙宗懿，也伸手去推他：「十三，你莫作不孝之人。」兄弟，別演了，小心演砸了，哭都沒地兒哭去！
「睡不著，出去走走。」趙禎道：「你可不許攔著我。」
「我……」趙宗實卻艱難搖頭，哭成了個淚人，口裡含混不清道：「我怎麼能？我怎麼能？」
有些愣神的趙禎，才依言往後伸開了手。胡言兌提起了大氅的兩肩，讓趙禎將手伸進了袖筒，再繞到前面替他將紐扣系好。然後到：「老奴這就去傳隨扈。」
就這一下，在趙禎眼中，他的形象便與那位老太太重合了。而官家自己，則化身為太祖皇帝，在瀕死的母親床前，被強迫答應她的遺願。
趙宗懿和趙宗暉，扶乃父起身，又握起他的手，想幫父親簽名。誰知他憑著自己的力氣，便一筆一劃的寫下「趙允讓」三個字，工工整整，
「尋常人家過繼個子女，尚要翻翻黃曆。」趙允弼正色道：「天家進人口關乎社稷，豈能草率？」
平心而論，趙禎對趙宗實並無惡感。善於理解別人的皇帝，知道趙宗實不尷不尬的身份，使他沒法放開手腳做事，甚至要替別人承擔許多罵名。所以趙禎從沒用，是否有作為做標準，來審視過這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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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道自己的皇帝生涯，註定以傀儡始，以傀儡而終？
誰知趙允弼一臉古井不波，望著趙承簡端起托盤轉身，突然低聲說了一句：「看日子了么？」
被折騰了一通，趙禎意興闌珊，便起駕回宮。
見皇帝一心想出去，胡言兌不忍再阻攔，便趕緊去御床邊打開放便裝的衣櫃，看到裏面一件件半舊不新的衣裳，連尋常富戶也比不得。若是不說，誰知道此乃大宋天子的衣櫃？
趙允讓寫完了，意味深長的看趙允弼一眼，想從他臉上，瞧出點什麼。
想到官家這幾十年來，四季常服不過八套，換乾洗濕，從無多餘。無時不念國事之艱，民生之難。這樣的好皇帝，老天爺卻連個子嗣都不給，胡言兌便鼻頭髮酸，眼圈通紅。
「不知我這些兒子里，哪個能中官家的意？」趙允讓趁熱打鐵，絕不給趙禎反悔的機會。
「把宗績從遼國給寡人帶回來的，那件水貂皮大氅找出來。」趙禎淡淡笑道：「不就行了？」
「這……」趙禎有些木然道：「都很好，都很好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