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鵲橋仙
第五百四十四章 說客（中）
「你言重了。」唐介苦笑道：「我也只是猜測而已，當不得真的。」
歐陽修用茶籮將碾好的茶末細細篩過，這時炭爐上的水也開了。
「雖然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。」唐介微微自豪道：「但以老夫多年的經驗看，越是這樣，就越說明他早就預見到會有這一天，否則怎會處理的湯水不漏，讓人一點短處都尋不著？」說著冷聲道：「我相信，決堤事件與他無關，但絕不相信他對二股河狀況的隱患毫無所覺！他分明就在等著這一天哩！」
「我承認，我那徒兒不是君子，有的是手段，但他沒有私心，一心一意是為了大宋。給他二十年時間，未嘗不能我們完成我們未竟的事業。但在他站穩腳跟之前，我們得儘力保護他才行。」歐陽修滿懷感情的抱拳道：「拜託了，子方……」
「不必了。」唐介忙道：「我已經在醉翁那裡吃過了。」
「咱可不要晚節不保啊。」歐陽修淡淡笑道。
唐介卻不接那夢寐以求的小龍團，拉下臉道：「你老倌怎麼會輸呢？莫不是藉機賄賂我？」論起各種花樣，他可不是歐陽修的對手，所以早先才會嚷著多下點茶。要是有信心贏的話，他就會心疼的讓少下點了。
「嗯。」唐介微笑著應下，才平靜下來的一顆心，卻再次起了驚濤駭浪。暗道這是第幾個給陳恪當說客的相公了？包拯、歐陽修、還有平素里百言百當、不如一
初時，兩盞中無甚區別，但稍待須臾，便可看出歐陽修盞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，且消融速度略快。隨著細小的泡沫不斷破碎，終於先露出了中間一圈水痕。
書吏喚了一聲，富弼才回過神來，看是唐介，嘴角牽起一絲笑道：「老夫不知怎地，竟有些恍惚了。」
「你這老貨，向來就是個糊塗蛋。」唐介擱下茶盞，冷笑道：「還在這兒大言不慚的教訓我。」
「名聲么，我們還說得過去吧。」唐介笑道：「想來蹉跎一生，也就剩這點可堪回味了。」
「在你眼裡沒好人了。」歐陽修嗤笑道：「我們師徒十年，他是什麼樣的人，我還不清楚？當年他寧肯得罪宰相，也要和五殿下證明六塔河工程是行不通的。為了解大宋的錢荒，他費盡心力收復大理、築東川城、修紅水河，建欽州港，終於把滇銅運到汴京。」
唐介呷一口茶，不置可否的聽老歐陽接著道：「鬼蜮技倆只能興風作浪一時，縱使他們能壓得住當世，是非公道自有後人評說。子方，你不想落下個助紂為虐、誣陷忠良的惡名，晚節不保吧？！」
「他既然這麼明白，為何之前從不預警？」富弼沉聲道：「陳仲方何時變成，只會靠奏章說話的啞巴了？！」
「你什麼意思？」唐介皺眉道。
正在尋思著，
不知不覺來到首相的籤押房外，唐介穩一穩情緒，邁步進去，便見富相公一臉憔悴地坐在大案后，似乎正在出神。
「子方兄請便。」王珪說著，還是咬牙輕聲道：「仲方的人品我了解，膽大妄為或許是有的，但絕不會不顧百姓死活，更不會將這樣重大的工程，當成打擊敵人的武器。」頓一下道：「他進獻水泥，完全是出於公心的……」
唐介聞言戚戚道：「是啊，我們都老了。梅聖俞去年冬天先走一步，老包看樣子也是不成了，你又這副垂垂之態……不瞞你說，我也渾身是病，稍稍勞累便頭暈眼花，看來我們這群老貨，日子都快到頭了。」
「他從大理回來，又出使遼國，與西夏周旋，還一頭扎進別人避之不及的武學院。」歐陽修沉聲道：「你也知道在我大宋當官，只要記住『多做多錯、少做少錯、不做不錯』的秘訣，保准官運長久。他一個堂堂狀元，就是什麼也不敢，也有大好的前程。卻折騰來折騰去，一個弄不好，就把自己坑了！他何曾想過自己，但凡為自己著想，以他的本事，又怎會混到今天這般田地？」
「唉，吾老且病矣。」歐陽修又嘆口氣道：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我的消渴症有多重，手上已經不穩了……」
唐介便起身告辭，卻沒有拿他的小龍團。
「是啊
唐介心說果然，富相公也對這點無法釋懷。
這就是宋朝人極愛的「鬥茶」，鬥茶的勝負就在於乳花「咬盞」的時間長短，誰的盞中先露出水痕，便算輸了。
「唉，輸你這老貨一水。」歐陽修鬱悶的嘆口氣，把那小龍團往唐介面前一推道：「喏，你的了。」宋人賭性極重，所謂「斗」，就是賭的意思，鬥茶的彩頭就是各自的茶餅。
「……」唐介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歐陽修道：「這話真不像你說出來的。」
「相公這就有些苛責了。」唐介簡直不相信，這話能從自己嘴裏說出來：「從頭到尾，陳仲方都堅決反對二股河工程，相公又何曾聽過來著？怎麼能出了事，又怨人家沒有死諫？」
「你說他圖什麼呀？還不是像我們年輕時那樣，以天下為己任么？」歐陽修動情的大聲道：「這樣的年輕人，大宋朝有幾個？已經死掉一個郟正夫了，你還想把他也逼死么？」
「什麼情況？」富弼緩緩問道。
「怎麼？」歐陽修瞪眼道。
「這次事件的真相，你心知肚明。」歐陽修淡淡道：「無非就是趙宗實和趙從古兩個，想推脫責任，再把趙宗績拉下水，好讓朝野覺著天下烏鴉一般黑。這才一個勁兒把黑鍋往我徒兒頭上扣
唐介便提起銅壺，將兩個茶盞用熱水燙過。歐陽修將茶末均分到兩個茶盞中，唐介又在注少許熱水，調成如溶膠的茶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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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歐陽修那裡出來，唐介的心情十分複雜，他很明白歐陽修的意思，尤其是最後幾句……雖然違背他做人的原則，但原則這東西，似乎並不能幫他實現富國強軍的夢想。似乎是到了，換一種方式的時候了……
「難道我說的有錯么？」歐陽修也不惱，笑呵呵問道。
「唉，你們倆老貨，真叫我。」唐介鬱悶的嘆道：「如何是好哇！」
「呵呵。」唐介笑著點點頭道：「我要去拜見相公了。」
「哈，那就不暴殄天物了。」富弼笑道：「醉翁之意不在酒，怕也不在茶吧。」
「你方才那番話，要是傳出去，他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，你知道么！」歐陽修低聲道：「你唐子方太低估自己這張嘴了！」
兩人又說了會兒話，書吏來通報說，富相公回來了。
前日曾公亮就專門找到他，言道自己曾經親自測試過水泥，可以保證這種新材料沒有任何問題……用水泥重修大順城，就是他批的。曾公亮還拍胸脯保證，陳恪是個很靠譜的人，絕不會犯這種錯誤的。
唐介也連忙還禮，笑道：「某非執政也要為某人說情？」
「相公是太累了。」唐介輕聲道。
「快坐吧。」富弼笑笑，吩咐隨從道：「把官家賞的小龍團拿出來……」
然後兩人各
「是。」唐介點點頭道：「他關心自己的學生，問了問我今日見面的情況。」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歐陽修嘆氣道：「子方，你常怨我，一篇《朋黨論》毀了我們的新政。可是我這些年來細細反省，發現就算沒有這篇惹禍的文章，我們也必敗無疑。因為從范公到我們，都太君子了，君子之道，修身持家可以，用在治國平天下上，就力所不及了。更何況，在殘酷的政爭中，君子就是束手待宰之羔羊的意思，根本就百無一用。」
「不能說全錯，至少『天下烏鴉一般黑』那句，是說著了。」唐介沉聲道：「是，兩位王爺想栽贓，把五殿下也拉進來。可你那學生，真像你想得那麼純么？」
算起來，兩府八公，竟有一半力挺陳恪，真讓人驚掉下巴。平素看不出，這廝竟如此得人心。有四位相公護著，誰也動不了他！
唐介便簡略彙報了和陳恪對話的內容，而後道：「從目前的情況看，決堤處的水泥出了問題，主要還是違期施工，且偷工減料造成的。」
「既然他們都說過了。」王珪登時一臉尷尬道：「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。」
「好好。」唐介投降道：「我保證，在沒有實證之前，絕不胡亂開口，成了吧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