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妾發初覆額
第107章 家宴
蕭士及哼了一聲，袖著手坐到杜恆霜身邊：「自作聰明的蠢材。蕭義給我說起過了，我讓他把那些人送到莊子上暫住。我花了大價錢尋來的針線上人，她問都不問一聲就自作主張開發了，也不知道是當這裏真的是她的家呢，還是當我是個傻子好糊弄。」
關氏想到自己還要求杜恆霜幫她把那些放出去的針線上人買回來，只好轉不悅為喜悅，使喚屋裡的丫鬟婆子擺箸備飯。
杜恆霜啪的一聲將他的手推開：「該去家宴了，你還羯羯嗷嗷的。等下遲了，娘不會說你，卻不會對我有好臉色。」
「這個光明蝦炙是婆母愛吃的，看這火候還不錯。」杜恆霜一理一理給龍香葉奉菜。
關氏沒有從杜恆霜這裏得到準話，又聽見蕭士及在帘子外面咳嗽了好幾次，知道他是不耐煩了，忙說了兩句「家宴開始了，請大爺和大少奶奶都去」，就告辭離去。
龍香葉先舉筷子，大家才吃起來。
陳月嬌有心賣弄，指著那黃黃的竹筒道：「這不是一般的黃粱米。這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小米煮熟。然後將海參、魷魚、雞肉、蝦仁切成細末清蒸，再和煮熟的小米一起翻炒。吃的時候，裝在這竹葉卷裏面吃，清香不膩，極是養人。」
大車很快回到蕭家，正趕上里坊關門落匙要宵禁的時刻。
關氏這下子回過神來，狐疑地看著陳月嬌道：「這些東西，我都不知道，你如何懂得這麼多？」
關氏正在中堂的大廳里安排酒席。
這倒是實情。不過金姨媽幫傭，只是在廚房做雜活兒，大師傅做菜肴的時候，都把她們這些雜役婆子趕得遠遠的，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得這樣詳細。
蕭士及走進來問道：「有什麼事？鬼鬼祟祟的。」
龍香葉滿臉笑容，對屋裡的人道：「今兒人齊全，我的兩個兒子都娶了妻，以後你們要夫婦一體，勤儉持家，不可妄生事端，吵得家反宅亂的。」說完又對蕭士及和蕭泰及道：「兄弟同心，其利斷金。你們兄弟倆要好好扶持，方是興旺之家。」
使團終於過盡，長安城的大街又可正常通行了。
蕭士及「嗯」了一聲，苦笑道：「你道我想管啊？這不是沒法子嘛。以後就好了，我把這個家，就交給娘子你了。——連我都是你的，你想怎樣都行……」說著就不規矩起來，一雙手攏上杜恆霜的纖腰：「……這小腰細的，我一隻手就能弄折了。」
「除了菜肴，還有主食。這邊的槐葉冷淘涼麵和生進二十四氣餛飩，還有見風消、生進鴨花湯餅，是給大傢伙吃的。這一小竹筒的黃梁飯，是專給老夫人用的。」陳月嬌看著下人擺好菜肴，又吩咐她們上
關氏訝然，走過去繞著那道冷蟾兒羹瞧了半天，瞪著眼睛道：「這麼貴，莫不是龍肉做的？」
蕭士及走到屏風後面換衣裳，不置可否。
陳月嬌抬起頭，一雙細長的眸子里已經盈滿了淚水，對著關氏盈盈下拜：「多謝表姐活命之恩。如有機會，月嬌以後一定報答表姐。」
屋裡伺候的下人互相交換了眼色，低頭悶笑。
杜恆霜聽明白始末，不由有些啼笑皆非，笑著扶關氏在錦凳上坐下，細聲細氣地道：「二弟妹，大爺不是文官兒，要那麼好的官聲做什麼？再說，這些針線上人當初搜羅進來的時候，可是費了不少銀子，您這一放，足足放跑了四五千兩銀子。要說靡費，您才是花了西瓜，省了芝麻。」頓了頓，又搖頭道：「這事兒太大，我做不了主，要問大爺示下。」
杜恆霜嚇了一跳，忙將她扶起來，問道：「出什麼事了？」
大齊人娶妻，都號稱首先是為了侍奉父母長輩，然後才是傳宗接代。
他們倆進來的時候，蕭家別的人都到齊了。
關氏就將自作主張，遣散針線上人的事說了一遍，末了哀求道：「大嫂，我實在不知此事不妥，我原以為，將她們不要身價放了出去，對大爺的官聲有利。——我真不是有意的。」
「哦，我知道了，你先回去吧，我回頭問問蕭大總管。」杜恆霜笑著站起來送客。
龍香葉坐在上首，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：「大少奶奶可算是來了。再不來我老婆子都要餓死了。」
蕭士及和蕭泰及齊聲應喏。
關氏急忙站起來，寒暄兩句，就躲躲閃閃地道：「大嫂，可否借一步說話？」
杜恆霜也不瞞他，將這件事說了一遍。
關氏卻急聲道：「我當然看了。那些身契上沒有寫賣身的價碼，要不然，我真不敢的。」
「二少奶奶，大少奶奶和大爺回來了。」剛才在大門口張望的小丫鬟箭一般跑進來，向關氏回報。
輪到最後一道通花軟牛腸，杜恆霜實在吃不下了。她躬腰站在龍香葉身邊，被那股濃厚的羊油的膻味噁心得腹內翻湧，今日又吃了不少她平日里不吃的大油大肉，一時掌不住，胃裡翻騰，張口就吐，恰好從上到下，一股酸臭的穢物吐了龍香葉一頭一臉。
陳月嬌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：「表姐真是風趣。這是新鮮蛤蜊肉和蛤蜊原汁做的，再加高湯、雞卵白和豌豆仁勾芡，裏面還加了新鮮百合，甘脆清涼，滑稠味鮮。——我看，這道菜才是專門為大少奶奶準備的，我們都是沾了大少奶奶的光呢。」很是喜不自勝的樣子。
陳月嬌的爹爹
杜恆霜躬腰站在一旁給龍香葉奉菜。
屋裡的陳設再一次晃花了她的眼，但是礙著有丫鬟在旁邊候著，她倒是不敢亂看，笑著跟丫鬟閑話。
陳月嬌含笑點頭，看著關氏帶著兩個丫鬟一徑去了。
龍香葉嗐了一聲，對蕭士及招了招手：「你事務繁忙，娘是盡知的，怎會怪你？」言下之意，就是他們來遲了，一定是杜恆霜的錯，是她扯後腿了。
杜先誠當日的死訊傳來，方嫵娘已經帶著杜家一家大小回洛陽了。後來就在洛陽杜家祖墳處，給杜先誠造了一處衣冠冢。
狀元樓的席面也才剛剛送來。因是晚食，太早了許多菜都涼了，吃著不對味兒，都是掐著點兒送來的。
關氏笑了笑，沒有把陳月嬌的話放在心上。畢竟一個寄人籬下的寡母之女，以後不是嫁給貧苦人家做正室，就是給富貴人家做妾，她哪裡指望得了陳月嬌報答自己？——若是能好好的嫁出去，不拖累她就謝天謝地了。
「表姐，狀元樓不過是整治中等席面的，算不上最好。這邊是熱菜，有炙白龍、吳興連帶鮓、明火水煉犢、八仙盤、箸頭春、五生盤，還有遍地錦裝鱉，這個是通花軟牛腸，用羊油炸的。還有一盤光明蝦炙，老夫人最愛吃，待會兒擺在她面前即可。羊皮花絲是大爺愛用的，擺這邊吧。」陳月嬌一邊說，一邊動手指點下人將這些菜肴擺上各自將要落座的矮几。
陳月嬌忙拽了拽關氏的袖子，笑道：「表姐是勤儉持家的好手，老夫人和表姐夫都承表姐的情呢。」
中堂裏面，兒臂粗的通明牛油巨燭映著硃紅色喜鵲登枝紫檀槅子，庄雅肅穆。
蕭士及頓了頓，還是點點頭，走到自己和杜恆霜的條案前孤零零地坐下。
「黃梁飯會不會太糙了些？」關氏不解。龍香葉平時是食不厭精，膾不厭細之人，香米飯她有時候都嫌粗糙，更別說下人吃的黃粱米。
看見大爺和大少奶奶的車終於回來了，那小丫鬟提了裙子，一溜煙回後院給關氏報信去了。
兩人在車裡喁喁私語，就沒有看見走過的佛朗斯牙朝拜團裏面，有一個黑髮黑眼、神情寂寥的長大漢子，跟那些金髮碧眼的佛朗斯牙人完全不同。
龍香葉今日吃的挑剔，每樣菜吃兩口就不要了，還要杜恆霜把她吃剩下的菜當場吃掉，美其名曰是「賞」給她的。
蕭士及
「曾經我跟我娘去赴宴，見過這道菜。」關氏有些尷尬，忙指了另一邊的涼拼問道：「這是什麼？」
杜恆霜又驚又喜，覺得龍香葉也不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嘛，笑著對蕭士及眼眸輕閃，就對龍香葉道：「娘這是偏著我了。」說著走上前來，對蕭士及道：「我來侍奉娘吧。」
「你爹也是我爹，還是我師父呢。你忘了，一日為師，終生為父。兩重責任在身，我怎麼會忘？」
關氏就把此間的事情託付給陳月嬌：「幫我去請婆母還有小姑過來坐席，我親自去請大少奶奶和大爺。」
陳月嬌以為她瞞得好，可是只要蕭士及一到跟前，她的眼珠子就跟牽了線一樣，一圈一圈往蕭士及身上繞。關芸蓮和蕭泰及都看在眼裡，不拆穿她罷了。他們兩口子願意讓金姨媽和陳月嬌留下來，也是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的。
大齊人宴飲，都是各自面前有幾，將菜肴一道道端上來，擺在各自面前的案几上即可。
杜恆霜只好認錯：「今日是我來遲了，請婆母責罰。」
杜恆霜心裏正想著要回洛陽拜祭亡父。蕭士及主動提起，杜恆霜連忙點頭，回手握了蕭士及的手，仰臉微笑：「多謝你記掛我爹。」
靠東牆的一排交椅都撤下去了，放著一張楠木長案，上擺著從狀元樓送來的菜肴。
看著東牆邊長案上的珍饈佳肴，關氏大部分連名字都叫不上，有些心怯，特特得將陳月嬌叫來給她作陪。
陳月嬌笑著看了一眼席面上的盤菜，有意指點給關氏聽。
杜恆霜不好接話，推著他道：「這些家裡的事，你以後別管了，就交給我。不然你一個大伯哥，還要跟她纏夾不清不成？」
賣身為奴的人除籍的時候，除了主家發還賣身契，還要主家去官府消檔子，將自己的名姓從奴籍移到良籍這一檔，才算是真正除籍。
陳月嬌咯咯笑著，掩嘴道：「表姐也懂這道菜？」
溜眼在席上看了一圈，就看見裝在細白瓷深肚廣口大瓮裏面的冷蟾兒羹，欣喜地道：「大爺真是手面闊綽。表姐你看這道冷蟾兒羹，在酒樓里一小碗也要賣五百錢，這麼一大瓮，怕不是要花上五十兩銀子吧。」
杜恆霜一向不吃別人吃剩的東西，況且龍香葉愛吃的菜，都是她平日里不吃的，可是長者賜，不可辭，只好捏著鼻子往下咽。
關氏心裏酸溜溜地，撇了撇嘴道：「就算有銀子，也不能這麼糟蹋。吃了能升仙嗎？」一臉鬱郁。
杜恆霜笑了笑，對丫鬟道：「領二少奶奶去東次間
杜恆霜神色略變，手裡把玩著一把墨玉鎮紙，良久放下鎮紙，道：「除了發還她們的契紙，你還做了什麼？可去官府下檔子？」
關氏恍然，有些慚愧自己錯怪陳月嬌了，握著陳月嬌的手低聲安慰她：「辛苦你們了。放心，從今以後，你們就跟我住在蕭家，有我一口吃的，就少不了你和姨媽的。」
那小丫鬟領命而去。
陳月嬌繞道另一邊瞧了瞧，隨口就道：「那是清涼碎，是狸肉做的，要燉熬十來個時辰，才能成羹，掰在井水裡放涼了就能切成小碎塊兒了。還有菹齏，加了生藕，拌在羹里極鮮美。咦，居然還有魚膾，不錯不錯，鮮香細嫩，這個大少奶奶應該喜歡。」
中堂正中空敞的地方，正北面一張食桌矮几，是給龍香葉坐的，蕭嫣然年紀最小，會跟著龍香葉坐在上首相陪。東西兩面各有兩張長一些的食桌矮几，是蕭士及和蕭泰及夫婦各自落座的地方。蕭泰及這邊下首還有一張長形矮几，是給金姨媽和陳月嬌坐的。雖然她們不算是正經蕭家人，但是龍香葉開口讓她們一起吃飯，她們自然沒有不從的。
大齊的逃奴法，和大周一樣嚴苛，很少有人願意做逃奴。
做人媳婦，侍奉翁姑，本來就要端茶送水。婆母吃飯的時候，按理媳婦就要在旁奉菜，根本就是應有的責任，不算是責罰。
關氏派的小丫鬟一直在角門等著，跟幾個門子聊天閑扯。
知畫會意，忙躬腰出去了。
龍香葉明明就在說杜恆霜眼裡只有她男人，沒有父母，是為大不孝。
這是專門使了下人通傳的，都是妯娌，本來不該如此生分。但是蕭士及昨兒剛拿兩個看門的婆子做筏子，治了這些下人「不敬大房」的罪，蕭家下人不敢再自專，一溜兒都轉到大少奶奶這邊來，二少奶奶和二爺都靠後了。
中堂的院子里，一連十多個黃澄澄的楠木貼金花鳥宮燈高掛在院牆四圍，照的中堂院子亮如白晝。
杜恆霜倒是沒有讓她等多久，換了家常大紅竹葉紋半臂和月白羅裙，將頭上的首飾取了幾樣下來，就帶著知畫過到東次間。
關氏大喜，將陳月嬌的事情拋開，忙道：「你給我去大少奶奶的院子通傳一聲，就說我有事要見大少奶奶。」
平日里這活兒都是龍香葉的大丫鬟梅香做的。
居然這樣輕鬆？
杜恆霜和蕭士及剛回到自己的院子，就聽見丫鬟進來回報，說二少奶奶求見大少奶奶。
關氏嚇得渾身發抖，幾乎從錦凳上歪了下來，哆哆嗦嗦地道：「怎會如此貴？」
蕭士及打開車簾，對著坊正頷首微笑：「余坊正多禮，天晚了，回去好生歇息。」
杜恆霜在車裡悶
如果關氏仔細看過賣身契，應該就不會捅這麼大簍子。
陳月嬌暗叫一聲不好，自己看見這些熟悉的菜肴，一時晃神，忘了裝愚了，情急之下，支支吾吾半天，才輕聲道：「不瞞表姐，我家裡曾經揭不開鍋，我娘帶我去大戶人家做過幫傭，在大戶人家的廚房裡待過一陣子。」
杜恆霜對知畫看了一眼。
龍香葉不理會身邊大兒子驟然冷下來的面龐，笑著道：「當然要罰。——就罰你今天陪我吃飯，給我奉菜吧。」
當然關氏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岔就是了。
大戶人家長輩給小輩賜飯賞菜本是常事，但很少有把自己真正吃過的剩菜給小輩的。
蕭士及抿了抿唇，跟在杜恆霜後面給龍香葉行禮，笑著道：「娘這是在怪兒子了？」
關氏撲通一聲跪在杜恆霜面前，哀求道：「大嫂救我！」
當著蕭家所有人的面，杜恆霜沒料到龍香葉還真說了，臉一下子就紅了，忙快步低頭上來行禮道歉。
蕭士及笑著起身：「怎麼會呢？是我耽誤了娘子的功夫，我會跟娘說清楚的。」言罷帶著她一起去往中堂。
蕭家的大車在里坊的街道上穿行，很快來到自家的宅院門口。
賣身契上一般都清清楚楚寫著賣身的年限，價碼，還有名頭，籍貫，住址，父母等內容。
陳月嬌出身在這樣的人家，如何能知道這些大富之家常用的菜肴？——不僅知道名字，甚至連做法似乎都一清二楚。
不然不作數的，隨時可以被當逃奴論處。
今日杜恆霜站了梅香的位置，梅香只好躲到中堂一側的梢間里去了。
蕭家如今是這一片里坊最大的官兒，坊正十分巴結蕭士及。
關氏咋舌道：「那邊的八仙盤可是燒鵝？」
杜恆霜想了想，又覺得此事不是關氏一人做得出來的，便問道：「你放人的時候，可仔細看過她們的賣身契？」
關氏跟著丫鬟進了東次間等著。
關氏窒了窒，低頭垂手站在杜恆霜面前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：「……不記得了。似乎是吩咐過外院的蕭義大管事去官府下檔子。」她是想好事做到底，送佛送上西。
龍香葉點點頭：「正是呢。娶個兒媳婦回來，只要伺候好我兒子就行了，我這老婆子面前怠慢一點，我不會怪你。」
恭恭敬敬守在里坊的大門口，對蕭士及的大車行禮，笑問道：「蕭大人剛回來啊，真是貴人事忙啊。」